王文琪就替自己辩护。他说太君啊,我并非要冒犯皇军啊!藤野命我跪下,我乖乖地跪下了呀。命我擦他的靴子,我也乖乖地擦了呀。他将我带走时,我丝毫也没反抗呀。到了碉堡里,我不是将我们中国的国家机密,也就是做高粱米饭要放碱的机密泄露给他了吗?我还教了皇军的炊事兵种种粗粮细做的法子呀。一切事实足以证明,我是愿意与大日本皇军交朋友的呀。为了一只小猪崽,就下令烧死一个中国的乡村青年,这么做没有太大必要嘛!说明藤野那厮头脑里缺乏大局观点啊!
老鬼子双眼一瞪:“那厮的,什么意思的?”
王文琪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赶紧往回找补。他说“那厮”在中国话中,是对鸟人的一种统称。鸟人嘛,在中国话中,泛指种种智商不高爱犯冲动的人,“二杆子”是其中的一种人。结果是,越解释,老鬼子越加听得云里雾里。越听不明白,越一再地追问。王文琪则举《水浒传》中的人物为例,说李逵就是个“二杆子”。所以,也是鸟人。也可以被叫作“那厮”。
老鬼子终于有点儿明白了,颇有同感地说:“藤野军曹的,优秀军人的不是。他的头脑,猪的一样。”
王文琪说:“太君,这种话只有您可以说,我是绝对不敢那么说的。其实,我并无贬低藤野君的意思。我只不过觉得,他作为您的部下,如果能多学习您的大局观念,那对于皇军是有益的啊!”
老鬼子被奉承得很舒服,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王文琪暗自庆幸自己又逃过了一劫,也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不料刚一笑,老鬼子出其不意地又问:“你的,恨皇军吗?”
王文琪立刻低下了头。怕因老鬼子的话,使自己脸上出现了根本难以掩饰的深仇大恨。而只要出现了一点点儿,那也肯定能被老鬼子看出来呀。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应该怎么回答呢,听到老鬼子又说:“抬起头来!”——其声严厉。
王文琪怎么能不抬起头呢!他直视着老鬼子,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老鬼子:“说!”
王文琪:“恨!”
老鬼子:“你的,把心里的恨,统统说出来!”
王文琪:“你们的炮弹,炸平了我父母的坟!炸毁了我的家宅,使我现在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了!如果我竟然不恨你们,那我不是一个鸟中国人了吗?!”
老鬼子:“继续说。”
王文琪:“说完了。”
老鬼子:“你的,最主要的恨,没说。”
王文琪冷笑道:“我知道,太君是想从我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皇军没完没了地杀我们中国人,一个省又一个省地侵犯我们的国土,我心中到底是恨,还是不恨?”
老鬼子:“对。”
王文琪:“更恨。”
老鬼子:“说下去。”
王文琪:“我恨我们中国的军事力量很弱,皇军太强大。目前这样的抵抗,等于用鸡蛋砸石头,结果对于我们中国,当然是浩劫,是苦难。所以,恨也没用,我这样一个具体的中国人,莫如与你们皇军搞好关系,那就兴许还能活到战争结束的一天。我是个极其怕死的中国人,我只能苟且偷生。”
老鬼子:“说完了?”
王文琪:“说完了。”
老鬼子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极其响亮,于是窗外又出现了副官和佐艺子的身影。他亲自为王文琪续茶,居然对王文琪肯于当着他的面说真话的态度表示感动。
“王,你的,问题看得很清楚。头脑,冷静冷静的。你们中国话,怎样来说你这样的人?”
老鬼子甚至以茶代酒,示意王文琪举起杯,互碰了一下杯。
王文琪呷一口茶后,一脸卑恭之相地说:“我们中国有句著名的古话,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君是想借这句话来夸我吗?”
老鬼子笑道:“对,对!正是这句话。你的,俊杰的,大大地是!我的,希望你的,要多多地,经常地,对你们不识时务的中国人,说你刚才那些识时务的话!”
王文琪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太君,我早已经那么做了。更多的中国人听了我的话,就会和我一样活下去了。战争总是会结束的,少死一些中国人,对中国是幸运的。”
老鬼子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
当天晚上,王文琪这位日本军营里的不三不四的“客人”,受到了规格更高的礼遇。那确实是礼遇——老鬼子池田大佐亲自陪他共进晚餐,开了多听日本罐头以及两瓶清酒,都是对大佐那一级军官的特殊配给,而且还不经常,时有时无。老鬼子平时舍不得独享,由副官登记保管。高兴时,每赏给他认为有功的部下。副官和佐艺子,也沾光陪于主宾左右。佐艺子说,她义父很久没饮过酒了。席间,佐艺子唱罢,王文琪被要求接着唱。佐艺子只会唱些民歌小调,王文琪却会唱一首首俳句。据他说,有些日本古代俳词,是从一代代幕府里流传出来的,在民间基本已经失传。他唱时,不唯佐艺子,老鬼子和副官也学唱。他俩学唱得特来劲儿,王文琪自然表现出相应的热情,一遍遍也教得不厌其烦、耐心可嘉。佐艺子更是不失时机地博取义父的欢心,一次次翩然起舞。王文琪不仅日本歌唱得好,各种日本舞蹈也跳得好。不必要求,他也一次次按捺不住似的起身与佐艺子对舞,直将老鬼子和副官两个,学得听得看得不亦乐乎。老鬼子半醉时,忽拿副官开起玩笑来,指着叫“那厮”“鸟人”“二杆子”,叫得副官莫明其妙,一次次傻笑着也说自己是“鸟人”“二杆子”,于是老鬼子一阵又一阵哈哈大笑……
四人一直娱闹至半夜才散。散时老鬼子已七八分醉了,命佐艺子当夜必须好好服侍王文琪于枕席,命副官指派一名士兵,必须彻夜为王文琪和佐艺子站岗。王文琪并没怎么醉。他是天生的酒精免疫者,席间撒过两泡尿,头脑清醒着呢!眼见老鬼子和副官都醉得糊里巴涂的了,便以佯醉模样蒙混过关。一听老鬼子命佐艺子陪他睡一夜,那一惊使头脑更清醒了,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他想,自己身不由己地与日军“打成了一片”,不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未免太不三不四了,而且连自己也觉得快要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若再与一名日本军妓在军营里睡过,岂不是在国难当头、全民族艰苦抗战的年代,完全成了一个寡廉鲜耻的中国人吗?!法西斯侵略者必败,德国、意大利必败,日本也必败,对于此点,王文琪这样的人,比许许多多别的中国人更加坚信不疑,甚至比韩成贵还要坚信不疑。那么,即使身在虎穴,即使血管里已吸收了日本清酒的酒精了,他的思想也还是瞬间就飞驰到了以后。如果真与佐艺子睡过了,以后怎么办?倘自己不说,被别人了解到了,予以揭发,那不就等于隐瞒可耻的历史了吗?为什么要隐瞒?在日本的军营里,日本大佐为什么命一名军妓向你王文琪这么一个中国人献身?他不将你王文琪当成日军的忠实走狗,怎么那么喜欢你?你又为日军效了什么劳,才使日军大佐对你厚爱有加?若被一问再问地问下去,长十八张嘴也辩解不清了啊!倘自己一回村就向韩成贵汇报了呢?那韩成贵以后将怎么看待自己呢?韩成贵知道了,也就等于村里的“自己人”们也全都知道了呀!一传十,十传百,不久便会传到外村的“自己人”耳中的!那么,估计韩大娘也会知道,韩柱儿也会知道。韩大娘是特别具有宽容心的,如果连韩大娘都因而不搭理他了,那他还有何脸面继续生活在村里呢?中国虽大,不论去往哪里,身上的历史污点将带往哪里呀!至于韩柱儿,说不定每见他一次,都会往地上啐口唾沫,再踏一脚的……
头脑里一时间想到这么多,王文琪赖在门口不肯往外走了。
这使老鬼子困惑了,板起脸,生气似的问:“你的,觉得我们日本姑娘不可爱吗?”
王文琪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说:“可爱,非常可爱……但是她……我觉得……太君也应该问问她的想法……”
佐艺子却开始往外拖他了,脸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