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汉宫,盘龙浮雕的鳞甲在殿角铜灯的映照下泛着幽光。
李恪端坐在龙椅侧的紫檀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镶嵌的绿松石——那是当年他从荆州带回的料子,如今已被摩挲得温润如水。
阶下的李敬业一身玄色劲装,腰间的横刀鞘上还沾着今早演武场的尘土,年轻的脸庞绷得像张拉满的弓,连呼吸都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
“暗卫营的斥候,昨夜在邙山截获了三封密信。”
李恪的声音不高,在大殿里荡开层层回音。
他抬手示意,侍立在侧的镰刀面具人便将一卷泛黄的麻纸递到李敬业面前,“你自己看。”
麻纸上的字迹潦草,墨迹里混着些暗红的斑点,认出那是暗卫专用的密写药水,需用松烟墨调和才能显形。
信里的内容让他后背瞬间沁出冷汗——竟是青州刺史与高句丽旧部私通的证据,字里行间提到的“海路接应”“秋攻洛阳”等字眼烫在他眼底。
“你祖父总说,读兵书不如走边关。”
李恪忽然开口,目光掠过李敬业颤抖的指尖,落在殿外沉沉的暮色里,“贞观十六年,他在安市城被高句丽人围困,断粮三日,靠煮马鞍上的皮革充饥。”
“那时候他说,战场上最可靠的不是兵法,是脚底磨出的茧子。”
李敬业猛地抬头,撞见李恪鬓角的白发。
记忆里那个在玄武门外挽弓射落三只苍鹰的亲王,如今眼角的皱纹里已盛得下半个大唐的风霜。
“今日起你就是暗卫了。”李恪的手指在榻沿叩出轻响,节奏与殿外更夫的梆子声莫名相合。
“第一桩事,去查青州刺史府的账。记住,暗卫的刀不是用来砍人的,是用来剖开迷雾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些不易察觉的温度,“当年你祖父在积石山遇雪,帐下亲兵把棉衣都让给了伤兵,自己冻成了冰坨。”
“这世道的根基,从来不是靠刀子撑着的。”
李敬业抱拳的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用力,甲片碰撞的脆响在大殿里回荡。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宫门外,镰刀面具人才上前一步,青铜面具下的声音带着金属的冷硬:“大帅,青州水太深,他怕是……”
“水浅的地方养不出蛟龙。”
李恪起身走到那面嵌在紫檀木框里的铜镜前,镜面被工匠打磨得能照见鬓角每一根白发。
镜中人的眼角有一道浅疤,是武德九年那场宫变时,被流矢划伤的痕迹,如今已淡得像条细缝,却在烛光下若隐隐现,像在诉说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血色。
“玉不琢不成器,可这雕琢的力道得拿捏好。太轻了出不了纹路,太重了,就碎了。”
“去备车吧。”李恪重新坐回榻上,指尖在绿松石上划出细微的声响,“明日早朝,我要见天后,在青州设市舶司分署。”
“有些暗涌,得放在阳光下晒一晒才好。”
东京的海岸总在黎明时分涨潮。
李泰裹着件半旧的锦袍站在观澜台上,海风卷着浪沫打在栏杆上,溅起的水珠在他布满皱纹的手背上凝成细霜。
他身后的侍臣捧着暖炉,几次想上前,都被他摆手制止。
远处的海平面泛起鱼肚白,归港的商船正缓缓靠岸,桅杆上的“唐”字旗被海风扯得猎猎作响。
李泰望着那些熟悉的船影,忽然想起乾武十六年,他第一次在东京港见到阿拉伯商人的情景。
那时的港口还是片荒滩,他拄着拐杖在泥地里丈量,连靴子都陷进了烂泥里,身后的属官劝他回府,他却指着远处的海说:“这里将来会是大唐的眼睛,得让它看见整个天下。”
如今的东京港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青石铺就的码头绵延十里,波斯的琉璃、新罗的绸缎、天竺的香料在栈桥上堆成小山,穿各色服饰的商人用夹杂着唐话的外语讨价还价,连挑夫的号子都带着几分异域的调子。
李泰看着这一切,干枯的嘴唇咧开个笑容,露出几颗松动的牙齿——这是他用三十年光阴,在大唐的东方种出的花。
“你给我站住!”
尖利的争吵声突然刺破晨雾。李泰转过头,看见栈桥边围了一圈人,一对父子正红着脸对峙。
少年约莫十**岁,青布衣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个包袱,看模样是要离家出走。
他对面的中年人穿着体面的锦绸长衫,却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算盘摔在地上,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我去广州学经商,跟王掌柜说好的!”
少年梗着脖子,喉结上下滚动,“你非逼我考明经科,那些之乎者也能当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