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筹钱,郭瀚不知道低头遮脸,跑了多少次当铺,以至于他出京外放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当铺赎出家当。
当官当到这份儿上,还想着维持体面,就只能借钱了。
向谁借呢?
京城不只是一个郭瀚,而是有无数个郭瀚,他们都是穷得叮当响的京官。
顺应而生的,就有专门给这些穷京官放贷的行当,这些放贷者被称为“赌子”。
为什么叫“赌”呢?
因为这些京官穷得铃儿响叮当,是家徒四壁的无产者,想得到收益,只能期待这些京官要么升调到油水衙门,要么外放到地方肥缺。
但这都是不确定的,好位置都眼馋,是苦是甜是肥是瘦,谁能说得定呢?
一旦收不回来打了水漂,你还不能动粗,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由不得你胡来。
但赌中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赌子与官员达成的协议,是要“聘请”自己当随从,并且说明掌管衙门某事。
他们就是靠着做随从的这份预期收入,来对冲放贷的风险,官员带着他们上任,有一个雅号叫“带赌子”,戏称“带肚子”。
孙庠,便是郭瀚带的赌子。
两人对视半晌,齐声长叹,一时间都没了说话的兴致。
良久之后,郭瀚起身走到窗边,“公序,我有同年陶奭龄,他有一妙语。”
“奭龄兄言,人之一世,有“五计”也!”
“十岁之前,是为“仙计”,真如神仙一般。可以依依父母,嬉嬉饱暖,无虑无营,忘得忘失。”
“二十及冠之后,是为“贾计”,便如商贾一般。需要坚强自用,舞蹈欲前,视青紫如拾芥,鹜声名若逐膻。”
“三十而立也,是为“丐计”,即如乞丐一般。利欲熏心,趋避着念,官欲高,门欲大,子孙欲多,奴婢欲众。”
“五十知命,是为“囚计”,只如囚犯一般。嗜好渐减,经变已多,仆起于斗争之场,享寒于险巇之境,得意尚有强阳,失意遂成枯木。”
“花甲之后的终老之年,是为“尸计”,余生无多,只剩等死。聪明既衰,齿发非故,子弟为卿,方有后子,期颐未艾,愿为婴儿。”
郭瀚感慨一番,又走了回来坐下,摇头苦笑道,“本官不惑之年,算是一丐了!”
***
夜。
溁湾镇,青云客栈。
李步蟾孤身坐在堂前,桌上放着一个酒瓮,青灰色的陶瓮爬满细密的龟裂纹,像一张苍老的树皮。
瓮口覆着的油纸用麻绳紧紧扎住,隐约透出一缕沉郁的酒香。
今日一早,张子云便扶棺回乡,李步蟾在送别之后,便搬到了青云客栈。
那日夜游的诸生,约好了放榜之后,取中之人置酒请客,他既然取中了,便依诺买了一瓮陈年老酒,在此恭候。
但从午时等到如今,也不见有一人前来赴约饮酒。
科场这条路,有人哭着走,有人笑着过,哭的人多,笑的人少。
渐渐地,溁湾渡没了声响,客栈也没了声响,一灯如豆,将酒瓮刷下一片阴影。
天地之间,只有湘水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