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半路上,王文琪最担心的是出现这么一种情况——鬼子们一见了好吃的,集体产生护食心理,既不许外村那些干活儿的男人吃,也不许本村的人吃。尽管多他们也护食,吃不了统统带走。他们吃时,自己的同胞只能眼巴巴看着。饿着肚子的同胞看着鬼子们津津有味地大嚼大咽,而且下午还要接着干活儿,又是为一个受鬼子青睐的、在鬼子面前极尽讨好卖乖之能事的中国人干活儿,那对于自己的同胞们该是多么来气的事啊!大家心里要不恨他王文琪才怪了呢!
现在好了,鬼子们、本村人、外村人三方面,他可算做到比较的一碗水端平了。这“一碗水”能不能端平,他是没有半点儿自主权的,尽管各种吃的全是他一一打了欠条买回来的。“许可证”在藤野那厮手里攥着,藤野那厮偏不发给他,那他也干没辙。藤野今天这么好说话,是王文琪没想到的。他扭头看藤野,见那厮已不知何时开了瓶酒,一手抓着一整只烧鸡,一手握着酒瓶的细脖子,嘴对嘴喝一口酒,啃一口烧鸡。
有两名鬼子走到了马车跟前,想要端走车上那两只装面食的盆。
藤野斜瞪他们一眼,骂了句“浑蛋”,他们立刻乖乖地将盆放下,只抓走了几个包子馒头。
藤野扭头看着王文琪问:“王桑,你的家里,中国大富翁的是?”
王文琪淡淡一笑,以略带忧伤的口吻说:“大富翁是谈不上的,但肯定曾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家底儿不薄的殷实之家。只不过比起某些中国的大富翁来,因为我祖父、父亲的医名医德远播近传,我的家曾比某些大富翁家更受人尊敬罢了。到了我父亲那一代,由于兄弟们闹分家,家道开始败落了。我父亲一故,家门医名无人继承,我就成了一个没出息也不受人尊敬的人。我活着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要替父母看坟尽孝,捎带守着这个破败的家院。哪一天这家院倒塌得连我一个人都没法住了,我就只有远走他方,四处流浪,记着在每年清明这一天,赶回来为父母祭祭坟了。”
若他完全用中国话回答,藤野肯定是听不大明白的。所以他只得中国话日本话夹杂着说。
藤野向他这边移近了些,仍扭头看着他,又问:“那么,你的家里,古物流传下来,多多的?好东西大大地有?”
王文琪刚才那一大番话,既是在回答藤野,也并不完全是回答,而更接近着是那时那刻的自说自话,更接近着是自己苍凉心境的一种独白。听了藤野的第二句问话,他不禁在心里骂:妈的,你个狗养的鬼子!我说了那么多日本话向你大费口舌地解释我的中国话,闹半天你个狗养的根本没注意听,你感兴趣的只不过是我家留下了多少好东西!转而一想,他个随军侵略中国的鬼子,怎么能指望他对自己家族的兴衰感兴趣呢?他最感兴趣的当然只能是后一点啦,这是太自然不过的事啊!别说他个狗养的鬼子了,他将目光望向那些外村男人——心想就是他们,在这种国难当头的年月,我要是跟他们去说我家以往的兴衰,他们也会左耳听右耳出呀!自己穷愁着的人,谁有心思听别人说他家当年的名门往事啊!名门不再是名门,望族不再是望族,名门望族之后,落魄到了也是穷困潦倒之人的份儿上,这才是世代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之事啊!他又转脸望向本村的人们,心想包括我这些父老乡亲在内,他们拔我家院子里的野草刺蒿时,心里大约也在想,这下老天公道了,国难当头,其他中国有钱人家是不是也遭殃了不知道,但这王家,我们亲眼所见,已是风光不再啰!这么想时他们心里边未必就不因而舒坦了些。像韩成贵那种铭记着我家对他家的一份恩情的人,即使在自己的乡亲中,估计也不是太多的吧?
王文琪由藤野所问的又一句话,一时想到了许多,不由得倍觉孤独。
“王桑,你的,为什么不说话?”
王文琪朝藤野转过脸,见那厮在看着他,表情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这就使他不愿回答不可能了,回答得藤野不信也不妥了。
他指着藤野手中的酒瓶问:“太君,我可以喝一口吗?”
藤野一愣,接着掏出白手绢,煞有介事地将瓶口擦了擦,挺哥们儿似的将酒瓶朝王文琪一递。
王文琪接过酒瓶,抿一口,将酒瓶还给藤野之后,郑重地说:“太君,并不像您想的那样,我这个中国人还守着祖上留下来的种种值钱的好东西。实不相瞒,我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好东西的确曾经不少,宋代的青花瓷,明清两代的家具、餐具、书架、八宝格,哪一样都是好东西中的上品,还有不少古今名人字画……”
藤野的眼睛发光了,用自己油腻腻的一只手抓住王文琪的一只手腕,摇着问:“在哪里?!”
王文琪挣出手,环视着家院,语调缓慢地说:“都在贵军的轰炸中化为乌有了。”
藤野不明白“乌有”是什么意思。
王文琪解释:“瓷的全炸碎了,木的全被爆炸后的大火烧光了,只保留下了这镯子,和一幅唐伯虎的画。”
藤野自然不知唐伯虎是何人,王文琪只得又向他解释一番。
藤野的眼睛也再次发光,提高了声音以命令的口吻说:“你的,带我去看!”
王文琪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说:“人多眼多,不防君子防小人。这时带您去看,对那幅画太不安全了。我已经向池田大佐保证过,必会将那幅画送给他,您还是以后在池田大佐那里向他请求看吧。我现在等于是为池田大佐保藏那幅画,责任在身,所以不会给任何人看的。”
藤野眼中的光顿时也“乌有”了,盯住王文琪的腕子目不转睛地看。镯子戴在王文琪那只手腕上。
王文琪问:“太君喜欢?”
藤野连连用日本话说:“要,要!”
王文琪默默从腕上退下镯子,还没来得及给予,便被藤野那厮一把夺将过去,急不可耐地往自己手腕上套。但王文琪的手及腕瘦秀,如女人的手及腕一般,戴上退下都挺容易。而藤野那厮,手大腕粗,根本穿不过镯去。
王文琪出主意说:“太君也可以拴在身上。我们中国人认为,身上佩玉,可以避邪。”
藤野那厮开了窍,蹦下马车,解开武装带,将镯穿在武装带上了。
韩大娘也来拔草了。韩成贵估计到了藤野必来,怕韩柱儿与藤野那厮互相见着了,又闹出人命危机的大事来,严厉地命令韩柱儿躲了起来。天已下午,韩柱儿不见奶奶回家吃口饭,哪里放心得下?他冒险来到王家,踏上坍塌不整的台阶,躲在一侧院墙后向院子里窥视。不料被一名鬼子发现,大叫一声日本话。这一叫,使得其他鬼子兵包括藤野在内,也不吃喝了,同时如临大敌般紧张行动起来,持枪的持枪,握刀的握刀,一齐冲出院子,霎时将手无寸铁的韩柱儿团团围住。那些鬼子兵都已认得韩柱儿了,藤野和韩柱儿两个,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几把枪上的刺刀对准韩柱儿胸膛,他就是心里再恨,那时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了。
藤野将战刀横压在韩柱儿脖子那儿,连声怪叫死啦死啦的!
韩柱儿难道就真的不怕死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在国难当头的年月见多了生生死死的情形,但那也还是有着贪生怕死的本能啊!何况,今日不同于他被绑在树上那一天。那一天他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破口大骂。那叫死到临头。骂也是死,不骂也是死。不骂白不骂,死得窝囊。而今日,似乎不是必死无疑。似乎尚有一线生机。因为如果鬼子们一心要他的命,其实是不必非摆出这种恐吓的架势的。一认出是他,你一刺刀我一刺刀,直接捅死他不就算了嘛!
正因为觉得尚有一线生机,韩柱儿今天紧闭双唇一句都不骂了,也不怒瞪着鬼子们了。他合上了双眼,默默祷告老天爷救他一命。
王文琪及时跟了出来。韩王村的老者孩子们也跟了出来。连些个外村的男人们都跟了出来。
韩大娘见那情形,双腿一软,瘫于地上。
王文琪见那情形,大惊失色,心说韩柱儿韩柱儿,你干吗不好好躲藏着,非主动出现在鬼子们眼前呢?
些个孩子隐在老者们背后,屏息敛气,吓得不敢抬头。
王文琪强自镇定地对藤野说:“太君,我们中国人相信,修缮家院的日子里,如果发生溅血之事,对家院的主人那是大大的不祥的。甚至也许,不祥还会形成连环的灾祸,降临到所有在场之人的头上。”
韩成贵从旁帮腔道:“是啊是啊太君,真是他说的那样。太君这一点您可不能不信,发生过的例子举不胜举呀!”
于是韩王村的老者们,外村那些男人们也都七言八语地跟着说千真万确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