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琪又说,同样的忌讳,在大日本帝国也是人人有所顾虑的。
听他用日本话这么一说,鬼子们枪上的刺刀尖垂落了。
王文琪又说,那韩柱儿,自幼父母双亡,缺少家教,形成了野驴一样的恶劣性格。太君既然是奉了池田大佐之命,前来监督着为我修缮家院的,那么请千万给我个面子,今天别与这野驴一样的青年一般见识。您如果不给我面子,对我以后为池田大佐及皇军在村中开展拥护皇军的工作很不利。您如果肯给我个面子,我以后一定找机会对池田大佐再三称赞您,争取使他嘉奖您……
他这一番日本话中国话夹杂着说的相劝,终于也使藤野那厮的战刀从韩柱儿的脖子那儿移开了。
“野驴的,更要像驴子一样,苦力的干活!”藤野那厮吼出三句话,猛转身回到院子里,又坐在马车上吃烧鸡喝酒,大快朵颐起来。
韩成贵急忙分开鬼子兵,将韩柱儿扯入了院子,扯到本村人刚才吃包子的地方,命他蹲下,不许乱说乱动,只许老老实实吃东西。
鬼子兵们,韩王村的老者孩子们,外村的些个男人们,也都先后回到了院子里。
院外只伫立着王文琪一个人了,他额上不知何时已冒出细密的冷汗来。他抹了一把汗,心中一阵后怕,心想幸亏自己刚才将镯子给了藤野那厮。当时自己给得没法形容地违心,现在看来给对了。比起自己说的那几番话,刚才已经穿在了藤野那厮武装带上的玉镯,即使起到的不是决定性作用,那也起码是对等重要的作用啊!如果少了玉镯所起到的一半重要的作用,韩柱儿此时是死是活,那也许就难说了。什么中国人的忌讳不忌讳的,藤野那厮要是听得心烦起来,一声令下,鬼子兵们转眼将韩柱儿你一刺刀我一刺刀捅死了,难道还会真有人办那厮的罪不成?韩柱儿也只能在阴曹地府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想到以上这些,王文琪竟有几分迷信起来,认为好玉也许真的有灵,足以避邪了。尽管是佩在了鬼子身上,那也会保佑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中国青年的性命免遭无谓杀害。他一时独自推想了许多,却就是没这么想——说千道万,今天是他又一次救了韩柱儿的命!
那韩柱儿倒有口福,盆里还剩着包子什么的,他抓起来就吃。王文琪进了院子后,又从马车上的盆里撕了半只鸡给他。他既不说句谢话,也不抬头看一眼两次救了自己命的大恩人,低着头伸手接过了就下嘴。那一天,不仅他,包括韩王村的老者孩子们以及些个外村的男人们,可算是饱饱地解了一顿馋了!别说国难当头的年月了,就是鬼子们没占领这一带以前,他们一年到头又能吃上几次肉馅包子、馒头烧饼啊!至于县城馆子里卖的那种烧鸡,他们更是连见也没见着过。
又开始干活儿时,不论韩王村的老者孩子,还是外村那些工匠男人,明显地都顺气儿多了,起码从表情上看是那样。有年头没饱饱地吃上一顿面食了。对于大家,肉包子糖三角,大白馒头酥烧饼,便是糕点了。而藤野以及鬼子兵们,一个个胃口像无限大了似的,仍吃了这样再吃那样,边吃边喝,不亦乐乎,没饱似的。韩柱儿并没和本村人在一起拔草,鬼子们命他干搬搬扛扛的重活儿。
傍晚,在王文琪的提议下,藤野允许收工了。大门外的石台阶砌平稳了;王文琪住的两间小屋,里里外外的墙抹平了;窗台下边踹一脚能踹出个窟窿的土墙,推倒后用砖石砌得结结实实了;歪斜的门框窗框矫正了,朽木断木换下来了。院子里的杂草棘蒿拔光了,环望着不那么荒芜了。碎砖乱瓦清除出去了。拆下来的烧黑的木料,分成能用的不能用的装了满满两马车。那时藤野已喝糊涂了,王文琪自作主张,将能用的那车给了外村的男人们,嘱他们将不能用的那车送往炮楼,给鬼子们当烧柴。
韩成贵想不通,对王文琪说:“那些还能用的木料给外村人我没意见,人家也搭工搭料了嘛。但满满一车不能用的,为什么非拉给鬼子们去当烧柴,而不分给乡亲们?乡亲们做饭取暖就不需要硬柴硬火了吗?”
王文琪说:“给鬼子们是为了进一步讨好他们,可我有必要讨好乡亲们吗?”
韩成贵愣了愣,不满地说:“你这话说得气人!你对鬼子们讨好得还不够吗?”
王文琪说:“怎么叫够,怎么叫不够,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鬼子们一不顺气儿,动不动就杀人放火。所以得先尽量讨好他们。咱们自己人再不顺儿,也就是冲我发发火而已。那没什么,我忍气吞声就是了。这事你老哥就别计较了,由我说了算吧。”
韩成贵张张嘴,无话可说。
包括藤野在内的鬼子们,全都喝醉了。东倒一个西卧一个,有的用日本话高喊大叫,有的在嚎一样唱日本歌。他们的枪,也丢得这一支那一支。
韩成贵看着说:“这时候,将狗日的们全结果了,真是易如反掌。”
王文琪也看着说:“是啊。”
韩成贵又说:“可咱们却不能那么干,对不?”
王文琪说:“对。”
韩成贵思忖着说:“如果杀了他们,县城里的鬼子非血洗了咱们韩王村不可。那他们也不会解恨,必定还到附近的几个村去进行报复。结果呢,为他们一个鬼子的狗命,不知要死咱们多少中国人。”
王文琪说:“正是那样。”
韩成贵心有不甘地说:“难道就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掉?”
王文琪说:“是的。”
他不再跟韩成贵说什么,一一去将鬼子们的枪拿起,放在第三辆马车上。送给藤野的那一只装着酒和烧鸡的篮子,已在第三辆马车上了。他让外村的男人们,帮他将一个个烂醉如泥的鬼子弄上第三辆马车,他们虽然气儿顺了些,却还是都装聋作哑,不肯相帮。本村人皆是老者孩子,他不便支使本村人,只得喊韩成贵帮他。韩成贵也是不愿帮的,但巴不得眼前不见了鬼子们,眼不见心不烦、不恨,不得不帮。
二人将鬼子们全都弄上车了,韩柱儿走到了马车跟前,瞪着一车鬼子说:“你当汉奸当得还蛮在行,鬼子们,本村人外村人,都让你讨好了这边讨好那边的,讨好得还都挺成功。”
王文琪听出韩柱儿那话是对自己说的,本不愿理他,忍了忍没忍住,一边将草料袋子里的草料抖在地上让马吃,一边顶韩柱儿:“心里绝不甘当汉奸的中国人,那就不能以汉奸来论。又不甘当汉奸,又得做像是汉奸的事,这是一种本事。我以前从没这等本事,为了中国少死人我在学。有那‘二杆子’,只怕想跟我学还怎么也学不来,这叫朽木不可雕也。”
韩柱儿倏地朝他一扭头,瞪着他鄙视地说:“王文琪,你别跟我转文!不错,我今天是吃了你一顿好的,但我也为你出力干活儿了。而且,总有一天,我会还你!”
王文琪也来气了,指着他,冷下脸说:“韩柱儿,咱们一言为定。你如果以后忘了你今天的话,你不是个东西!”
韩成贵站在王文琪一边也生气地训斥韩柱儿:“说你是个‘二杆子’,你还偏耍‘二杆子’!人家今天二次救了你的命你不明白吗?滚!”
见他抬脚要踢自己,韩柱儿一转身跑了。
为了一车烂醉如泥的鬼子的安全,王文琪对韩成贵说他得跟去。
韩成贵意识到兹事体大,劝他说:“你别跟韩柱儿那小子一般见识,我找机会替你训他。是得跟去一个人,要不然,哪怕只有一个鬼子出了差错,咱韩王村的乡亲们也担待不了罪名。你去,我最放心了。”
于是王文琪收了草料,也坐到车上。他发一声喊,亲自赶着第三辆马车离开了自家的宅院。一车鬼子,互相搂抱着,仍怪叫着,乱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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