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想起了当年尚且年幼的北阙,眼中隐有泪光浮动,“可是那时的陛下不明白,他做得越好,瑶西便更讨厌他,毕竟瑶西从始至终要的都只是一个听话的傀儡,又怎会是陛下这般锋芒毕露、不好摆弄的储君?”裴姝未开口想打断她,她想知道的是她脸上的伤,不是北阙的过往。他即便年幼时再可怜,于她而言又有何关呢?可艳色却像是知道了她心中所想一般道,“艳色所言皆是脸上伤的来源。”她道,“后来,瑶西嫌陛下碍事,又因陛下发现了她的谋算,便把艳色丢进了洗魂池中来威胁陛下。”洗魂池,洗尽神仙神魂,消尽身形骨血。凡入得洗魂池的神仙,无一不是痛不欲生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这一身的伤疤便是由此而来。艳色微微拉下了领口,身上纵横交错的狰狞伤疤争先恐后地露了出来,“陛下良善,即便艳色不过是尽了照顾陛下之责,陛下也为了艳色苦苦跪了数月,跪得身体都坏了,也没有想过放弃救艳色。”“艳色如今这条命尽是陛下所给。”她说,“可艳色终究有愧于陛下,我曾也是带了目的对陛下好的。”裴姝未诧异地看向艳色。她此前是听说过北阙有个乳母,更听说过北阙待乳母不错,可却没想到过这乳母竟然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见得裴姝未诧异的目光,艳色笑了笑:“这些痛苦的过往,陛下关怀娘娘,想必都未曾与娘娘提及过吧?”陛下待娘娘千般好,可却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艳色初时违背瑶西的命令,对陛下好,也不过是想在骗取陛下的信任后偷取陛下的心头血,以治我儿之伤。”裴姝未震惊到近乎有些失言。就算是这样,北阙都没杀了艳色吗?艳色迎着裴姝未震惊的目光,继续道,“后来陛下知道了,再不肯亲近于我。”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泪忽地滚落,“可是后来有一天,年幼的陛下却忽然端了一碗血给艳色。他说,他很羡慕艳色的女儿能有这样一个母亲,他虽不懂这种爱,可却愿意成全艳色,只是陛下又说,他也希望艳色成全他,他再也无法对艳色如从前。”裴姝未指尖微微蜷缩,眼前仿佛浮现年幼的北阙失望落寞却又艳羡的脸。艳色眼泪不断滑落,“娘娘,陛下不是不想疼爱小殿下,他曾经也做得很好,也有努力在改变,只是陛下从未曾体会过瑶西和玄曜的爱,才会不懂父母之爱,只要娘娘愿意教教陛下,陛下定会不教娘娘失望的。”艳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跪在裴姝未面前,“三界皆知青华君上有心疾,皆怜惜青华君上,瑶西甚至要以陛下性命来为炼药,可其实陛下也并不康健啊。”裴姝未没有扶起艳色,“所以呢?”她看着她,问,“所以你是想要我好好陪在他身边,就这样原谅他,与他在一起吗?”裴姝未面上的神色太平静了,即便艳色方才感知到了她有所触动,可却太浅太浅,浅到微不足道。她开口,“艳色不敢要求娘娘做些什么,只是想要娘娘待陛下好一些。”裴姝未忽而笑了,笑得有些讽刺,“我是怜惜他曾经的遭遇。”那样年幼的孩子遭遇那样的一切,身边的人要么恶待他,要么对他好都是有目的,要么唯一没有目的的容与如今也与他反目成仇。这样的过往又怎么能不教人心生怜惜?只是,“可这并不代表我就有义务要待他好,若是每个遭遇凄惨之人都这样对我说,我要对多少人好?”她低头问艳色,“何况北阙曾经凄惨,那阿奚呢?阿奚便不可怜了吗?他的可怜不是他杀阿奚的借口。”艳色张口便要反驳,可裴姝未却打断了她,“我知道你要说那是迫不得已——”“阿未——”与裴姝未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一道清朗润泽的男声。裴姝未转头看去。殿门之外,身着金白色衣袍,玉冠束发的容与含笑看着她,见她看来,他眼里笑意更深。她疑惑,“你突然怎么来了?”“我闲来无事,便想着来看看你。”容与道。旋即,他又看见了她身侧的艳色,疑惑地问,“艳色阿母怎么也在此?”艳色几乎是震惊地看着眼前人,可她嘴唇张张合合,又看着面前容与眼里欣喜含笑的光,又看着身侧裴姝未任由容与接近的姿态,最终只是叩首行礼道,“艳色见过青华君上。”她解释道,“艳色本是来寻娘娘讨要些琼花,如今琼花讨要到了,便不叨扰娘娘与君上续话,先行退下了。”说罢,她行了礼,便退出了殿中,只转身之时,她又下意识地看了容与一眼。她不敢肯定,可却怀疑。艳色离开得很快,容与有些疑惑:“我方才见艳色阿母跌坐在地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他紧张地看着她,“阿母若是说了什么——”“没有。”裴姝未摇头,“没说什么,是不小心摔了,我还没来得及扶起她,你便来了,想是如此才误会了。”她岔开话头问道,“你最近很闲吗?我记得你才接手了冥界,不需要忙吗?”裴姝未明显不想提及艳色,容与眼色一暗,“这冥界是北阙强塞给我,我从未想过接手,自然也不会管。”容与提及北阙时眼里隐约的恨意自然而然,裴姝未看不出任何异常。可她想起艳色那震惊的一眼,何况即便眼前人分明神态、语气都是容与的模样,她却莫名觉得异常。沉吟片刻,她倒了一盏酒,端给他,“既是如此,正好我也有空闲,不若我们共饮一杯?”“共饮?”容与问。裴姝未颔首,率先坐下了。容与接过裴姝未手中酒,也在裴姝未身边坐了下来,一饮而尽杯中酒,而后应下:“好啊。”容与应得干脆,裴姝未盯着容与的目光却是沉了下去。不。不是容与。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容与。若眼前人是容与,不会不明白她邀他饮酒的意思。似是感知到她的目光,“容与”疑惑地侧目,“阿未,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容与的容貌与北阙一模一样,甚至连眼尾的泪痣都分毫不差。可一身气度却大相径庭,一举一动更是全然不同。然而眼前人,无论怎么看,却都是容与的模样与仪态,就连那眼尾微微扬起时不自觉的张扬都不差一丁点。可裴姝未却清楚知道,眼前人不是容与,而是北阙!只有北阙才能有与容与别无二致的模样,才能把容与模仿得这般相像。可是曾经的北阙就连她对容与动心过都难以忍受,甚至耿耿于怀,可如今他却亲自开始模仿容与,模仿得惟妙惟肖。裴姝未搭在桌面的手蓦然收回,“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天好像很是开心。”她问,“是发生了什么值得开怀的事吗?”没想到裴姝未是因为这个看着他,“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北阙道,“只是能这样看着你,我就很开心了。”“是吗?”裴姝未反问。北阙含笑道,“你不相信我吗?”“怎么会呢?”裴姝未道。两人共饮了些时辰,裴姝未彻底明白了眼前人的确就是北阙,而非容与,而后便借口有些累了,要回内殿歇息了。北阙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阿未,你休息,我就这样守着你好不好?”他似满是期盼地看着她,然后他看见她蹙了蹙,“予之,你今天怎么这般奇怪?”北阙忽然慌张又欣喜起来:“哪里奇怪了?”慌张是因为害怕被她看穿身份。欣喜又是因为她没有直接答应让他陪着她休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从未与予之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