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寺的断壁残垣在戈壁的罡风中沉默半月,如同凝固的伤疤。风沙日复一日地舔舐着破碎的平台,试图掩埋那场惊天碰撞的痕迹,却终究抹不去渗入岩石的硫磺焦臭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半个月的光阴,对于凡人足以痊愈皮肉之伤,对崔钰这等元婴境界的修士,也不过是将那几乎碎裂的道基勉强弥合。
好在心窍之中,自在灵符流转的琉璃光晕温润无声,如同最上乘的良药,日夜滋养着他破碎的经脉与枯竭的本源,更涤荡着神魂中因激战和烛龙真灵躁动留下的暗伤。
那枚记载《心灯照空诀》的骨简,其上的梵文真言已深深烙印于识海,与灵符隐隐共鸣,虽未精深,却已让他灵台清明,对自身和周遭的感知,都多了一份洞彻的空明。
糖魃则彻底恢复了元气,焦黑的鹅黄衣衫早已换成了寺中寻来的宽大灰色僧袍,被她用草绳胡乱扎在腰间,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赤着脚丫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跑来跑去。
她似乎彻底忘了没吃到肉的委屈,每日精力旺盛得吓人,不是缠着玄苦小和尚讲寺外的“肉”是什么样子,就是追着寺里养的几只小狗,吓得它们魂飞魄散。
唯有崔钰静坐调息时,她才肯安分些,抱着膝盖坐在不远处,赤金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师兄心口位置——那里,有比麦芽糖更让她好奇的香甜气息(自在灵符的波动)透出。
这一日,戈壁难得的晴空如洗,碧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将悬空寺的影子在深渊边缘拉得斜长。
崔钰缓缓睁开眼,青金双瞳深处,冰火轮转已复归圆融,虽未至巅峰,但那股磐石般的决绝意志,却比半月前更加凝练,仿佛经历淬火的神兵。
他起身,走到崖边。
脚下,是魃父坠入深渊留下的巨大熔岩坑洞,边缘早已冷却凝固成狰狞的暗黑色,像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糖魃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踮脚往下望。
“大师兄,我们要去找那个能让师姐活过来的‘花’了吗?”她仰着小脸问,赤金瞳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没有半分对幽冥的恐惧,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对“好吃的”的期待——崔钰答应过她,离开这里就有肉吃。
“嗯。”崔钰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西方。
戈壁浩瀚无垠,黄沙尽头与天际线模糊交融,一片死寂的苍茫。
那里,便是西凉故地,老赵口中幽冥入口的所在。自在灵符在心窍中极其轻微地流转了一下,核心的“空”字梵文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意志,投下一缕澄澈的意念,指向那皮卷地图上地狱之眼般的漩涡标记。
慧觉大师与明心禅师早已等候在残破的山门前。
一架简陋却异常结实的沙驼车停在旁边,由两头毛色驳杂,眼神却透着戈壁生灵特有韧劲的沙驼牵引。车上备足了清水和干粮,甚至还有一小袋慧觉大师私人珍藏,用戈壁甜草根熬制的糖块——显然是给糖魃准备的。
“阿弥陀佛。”慧觉大师双手合十,枯槁的脸上带着平静的送别之意,“前路凶险,施主珍重。自在灵符乃心性之宝,望施主时时拂拭灵台,持守本心,莫为外邪所侵,莫为内魔所惑。那《心灯照空诀》,于幽冥死寂之地,或可引为明灯。”
他的目光又落在崔钰腰间,那里斜斜悬挂着那柄“归心”。褪去千年尘封,剑鞘依旧是暗沉的铁色,古朴无华,唯有靠近吞口处那道盘绕的龙纹印记,在戈壁强光下隐约可见苍凉的轮廓。剑柄黄铜缠丝冰凉,毫无灵力波动,安静得像一块凡铁。
“此剑归心,沉寂千年,其魂蒙昧。然其骨曾饮幽冥血,其性曾蕴浩然气。此去九幽,死气滔天,邪祟环伺,此凡铁,或比神兵利器更不易为死气所污,亦或。。。。。。能在至阴之地,唤醒一丝沉寂的锋芒。”慧觉大师的话语依旧带着禅机般的模糊,却点明了关键。
崔钰抚过冰冷的剑柄,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脉动。他对着两位高僧,郑重抱拳躬身:“大师赠宝传法,指点迷津之恩,崔钰铭记于心。此去,定不负所托,亦不负己心。”
没有更多言语。
崔钰带着糖魃登上沙驼车,糖魃兴奋地朝铁生和玄苦挥手告别,小脸上满是终于能“见世面”的雀跃。铁生用力咬着嘴唇,眼中满是不舍与渴望,玄苦则双手合十,小脸上是超越年龄的肃穆。
“驾!”
崔钰轻轻一抖缰绳。
两头沙驼低吼一声,迈开稳健的步伐,拉着吱呀作响的车辆,缓缓驶离了悬空寺投下的阴影,一头扎进了被烈日炙烤得微微扭曲的无垠戈壁瀚海。
车轮碾过黄沙,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很快又被风卷起的沙尘掩埋。
山门处,慧觉大师与明心禅师静立如石像,目送着那辆小小的沙驼车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化作黄沙热浪中一个模糊蠕动的黑点。
风声呼啸,卷动着慧觉大师宽大的老旧袈裟。悬空寺顶,是整个戈壁视野最为开阔之处,罡风也最为酷烈,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阿弥陀佛。”明心禅师终于忍不住,枯瘦的手指紧紧捻着佛珠,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发颤,“师叔。。。。。。弟子愚钝,心中实有不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慧觉大师的目光依旧追随着那几乎消失在天际沙尘中的黑点,没有回头,只平静道:“可是问那自在灵符与归心剑?”
“正是!”明心禅师踏前一步,脸上带着修行者少有的焦虑与困惑,“自在灵符乃我悬空寺镇守千年的佛门至宝,承载‘自在真意’,关乎宇宙本源法则之一。其威能莫测,更关乎心性因果,稍有不慎,持符者反受其噬,万劫不复。此等重宝,纵然崔施主道心坚毅,舍己救人,可。。。。。。可将其托付,是否太过。。。。。。冒险?此其一!”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带着沙砾气息的罡风,继续道:“其二,便是那归心剑!师叔言其曾饮幽冥血,魂或未绝。可弟子观之,剑身虽古,却分明缠绕着一股极其隐晦,被佛力镇压千年亦未散尽的。。。。。。凶戾魔性!那绝非凡铁沾染死气所能有,此剑若在九幽地府死气激发之下,魔性复苏,反噬其主,岂非置崔施主于更险之地?师叔为何要将此等可能反噬的凶物,连同佛门至宝,一并交予他手?”
罡风卷过寺顶残存的石柱,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如同无数英魂在低语。
慧觉大师缓缓收回目光,转过身,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在炽烈的戈壁阳光下,竟深邃得如同蕴含了万古星空。
他枯槁的手掌一翻,掌心托着的,正是那个曾存放幽冥皮卷与自在灵符的古老龟甲纹木匣。
匣盖已然打开,露出空荡荡的内壁。
然而,在那内壁的底部,并非平整,而是刻着一行极其古老细小,仿佛天然生成的纹路,非金非石所镂,更像是某种无上伟力直接烙印于本源材质之上!
那纹路扭曲如龙蛇盘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茫与威严。明心禅师凝神望去,只觉心神剧震,那并非他所知的任何文字,却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自动在识海中化为一句充满宿命气息的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