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摇篮里,躺着次子顾明赫。小家伙继承了父亲强健的体魄,虽然才出生几天,却已显得颇为壮实,小脸红扑扑的,胃口极佳,此刻吃饱了奶,正握着小拳头,睡得香甜,发出细微的鼾声,小胸膛有力地起伏着。
右边摇篮里,则是小女儿顾攸宁。她的情况则截然不同。因为生产时母体虚弱,她又是后出,在产道滞留时间过长,险些窒息而亡,幸得田泽生妙手回春才抢回一条小命。此刻的她,显得异常瘦小孱弱,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呼吸也比哥哥微弱许多,小小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地蹙着,仿佛承受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她的发育明显滞后,哭声也细弱得像小猫叫。
顾远高大的身躯微微躬着,小心翼翼地趴在女儿的摇篮边。他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女儿柔嫩却没什么血色的小脸蛋,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怜惜、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宿将,此刻面对自己脆弱的小女儿,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宁儿乖……爹爹在呢……”他低声呢喃,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多吃点,快快长大,爹爹给你猎最漂亮的狐狸皮做小袄……”他笨拙地学着摇篮边银兰哼唱的轻柔小调,试图安抚睡梦中依旧不安的女儿。
乔清洛靠在榻上,含笑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暖意。虽然生产时经历了九死一生,虽然女儿的身体让她揪心不已,但看着丈夫如此珍视他们的孩子,看着他放下所有威势,化身成一个笨拙却充满爱意的父亲,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值得了。长子顾??被奶娘抱去隔壁睡了,不然这暖阁会更热闹。
就在这时,暖阁外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守在外面的何佳俊低声询问了几句,随即脸色微变,快步走了进来,在顾远身边躬身低语:“王爷,听雨轩看守巴图有急事禀报,说……苏姨娘病重垂危,恐有不测。”
顾远抚摸女儿小脸的手指骤然顿住。
他脸上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被打扰的冰冷厌烦,随即,浓重的戾气和杀意如同乌云般瞬间笼罩了他的眉宇!
苏婉娘!
他缓缓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僵硬。目光从女儿苍白的小脸上移开,投向何佳俊。
“病重垂危?”
何佳俊感受到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寒意,头垂得更低:“巴图是这么禀报的,说看着……像是真的不行了。”
“呵。”顾远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暖阁里温暖的气息似乎都因他这声冷笑而凝滞了几分。他想起了暖阁内室里曾经弥漫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想起了清洛毫无生气的脸庞,想起了那些死在风雪路上的羽陵勇士!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要死了?
一股暴虐的冲动瞬间冲上他的脑海——死了好!死得干净!免得活着还要碍眼,还要让清洛想起那些不快的记忆!让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病死在这冰冷的角落里,对外只消说一句“急症暴毙,药石无灵”,再给周德威那边赔点金银美女,岂不省事?正好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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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意在他眼中翻滚,几乎要脱口而出“让她自生自灭”的命令。
然而,就在这杀念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另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苏婉娘死了,周德威会如何?那个贪婪无度、视自己为肥羊的莽夫,会就此罢休吗?李存勖会放过这个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的机会吗?他们只会以此为借口,再塞一个“苏婉娘”进来!而且,下一个会是谁?会不会更狡猾,更难以对付?与其耗费心力去应付一个未知的、可能更危险的探子,不如……留着眼前这个已经被彻底摧毁、再无威胁的蠢货?
死人,有时比活人更有用。但一个半死不活、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活死人”,或许比死人更好用。至少,她熟悉,她软弱,她翻不起浪了。
顾远眼底的杀意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算计和权衡。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压下心头那翻腾的厌恶感,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和一丝施舍般的冷漠:“知道了。去,让府里的郎中过去看看。告诉他们,尽力而为便是。还有,解除她的禁足,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都满足她。让她……安生走完最后这几天吧。”
这命令,与其说是救治,不如说是最后的“仁慈”,是给外面看的姿态,也是给这个工具一个体面的终场。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浪费任何心力。
“是。”何佳俊领命,无声地退了出去。
这一切,都被软榻上的乔清洛看在眼里。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脸上那瞬间变换的复杂神色——从被打扰的厌烦,到汹涌的杀意,再到冰冷的算计权衡,最后化为一种带着施舍的冷漠。她恨苏婉娘吗?恨!恨她夺走了丈夫两个多月的关注,恨她仗势欺人打压自己,恨她愚蠢恶毒险些害死自己和一双儿女!这份恨意,刻骨铭心。
可是……当听到“病重垂危”四个字,当想象着那个曾经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搔首弄姿的女人,如今可能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囚笼里,像一片枯萎的落叶般无声凋零……乔清洛的心底,不知为何,竟也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涟漪。
是生完孩子后心肠变软了?是身为母亲的悲悯天性被唤醒了?还是……仅仅因为对方此刻的处境太过凄惨,惨到连恨意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看着丈夫吩咐完何佳俊后,脸上依旧残留的冷漠和烦躁,心中微微一动。她不想让这戾气继续笼罩着暖阁,笼罩着刚刚降生的孩子们。她需要打破这压抑。
“夫君~”乔清洛的声音刻意带上了几分娇嗔,打破了暖阁里凝滞的气氛。她微微嘟起嘴,那双清澈的杏眼斜睨着顾远,带着一丝狡黠和不易察觉的试探,“哎呀,那个狐狸精……真要病坏了,你会不会……心疼呀?”她故意拉长了调子,观察着顾远的反应,“会不会……像着急我那样,也那么着急上火地对她呀?”
顾远正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闻言一愣。他转头看向妻子,对上她那双看似戏谑却隐含深意的眼眸。他心思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清洛的用意——她是在化解他的戾气,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他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坏笑,大步走到榻边坐下,伸手捏了捏乔清洛恢复了些许红润的脸颊:“我的女诸葛大人,这是挂念起你的‘好妹妹’啦?”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哎呀,这可难住为夫了。我要是说不心疼吧,你肯定骂我冷血无情,薄情寡义。可我要是说心疼……”他故意顿了顿,凑近乔清洛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暧昧的威胁,“那你说,万一我又被她那‘可怜样儿’勾了魂去……可怎么办?”
“你敢!”乔清洛瞬间炸毛,伸出手就捏住了顾远的鼻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顾远!你再敢像那两个多月那么欺负姑奶奶,姑奶奶这次绝不会心软了!??儿,赫儿,宁儿,我一个都不给你看!想抱孩子?找你的狐狸精去生吧!”她说着,气鼓鼓地一把抱起旁边摇篮里睡得正香的次子顾明赫,紧紧搂在怀里,背过身去,只留给顾远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嘴里还嘟囔着:“赫儿是我的!不给你了!以后只认娘亲!哼!”
顾远看着妻子这娇憨可爱的模样,心中那点因苏婉娘而起的阴霾瞬间被冲散了大半。他忍俊不禁,长臂一伸,连人带孩子一起圈进怀里,下巴蹭着乔清洛柔软的发顶,低笑着逗她:“哟,我的清洛现在可是越来越善良大度了~还有这好事儿啊?这某人要是真能再给我生一个……”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装出一副认真盘算的模样,“那我顾远可求之不得啊!反正我这家底足够厚实,养他十个八个孩子,那还不是轻轻松松?多子多福嘛!”
“顾远!你……你敢!”乔清洛被他这没脸没皮的话气得直蹬腿,转过身来,把睡得迷迷糊糊、被爹娘动静弄得有点不安的顾明赫往他怀里一塞,“你抱着你的赫儿去吧!甭想再碰我的宁儿和??儿!还有!你要真敢再那样……”她眼圈突然有点发红,想起了生产时的剧痛和恐惧,声音带上了真实的委屈和威胁,“我真的不理你了!我就……我就抱着他们仨跑!跑得远远的!让你永远都找不到!我去找个野男人!气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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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顾远这下是真被戳中了逆鳞,眼神一厉,但看着妻子那泫然欲泣、又气又委屈的模样,心立刻软成了一滩水。他连忙收紧手臂,将她和怀里的顾明赫都牢牢抱住,低声哄道:“好了好了,我的好清洛,为夫错了!为夫跟你开玩笑呢!天底下谁还能比得上我的清洛?谁还能勾走我的心?我顾远发誓,这辈子就守着你,守着咱们的??儿、赫儿、宁儿,哪儿也不去!什么狐狸精野男人,通通滚蛋!”他一边说着,一边笨拙地摇晃着怀里被爹娘“争抢”、有点懵懂地吐着奶泡泡的顾明赫,“赫儿,你说是不是?爹爹最疼娘亲了,对不对?”
小小的顾明赫被摇晃得舒服,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小手无意识地挥舞着,仿佛在附和。
暖阁内的气氛,终于被夫妻二人这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打情骂俏彻底暖化,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温馨和初为父母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