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像一块浸透污水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巨人城铁路职工医院三楼病房的窗框上。冰冷的雨丝斜打进来,带着初春特有的寒意和一丝腥气。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混合着某种更底层、如同老旧铁锈般挥之不去的气息——那是林野自己身体散发出来的,从被层层纱布裹缠的左臂深处渗出来的。
他靠着枕头,望着窗外烟囱林立的厂区剪影,灰蒙蒙的,如同巨大的工业墓碑。右臂刚拆了部分固定夹板,勉强能动,却使不上多少力气。整个人像一座被粗暴拆卸后又草草拼凑的残破雕像,搁置在这片惨白与寂静里。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冷漠的滴滴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生机”。
门被推开了,没有敲门。皮鞋踩在廉价水磨石地上的声音“咯噔,咯噔”传来,精准得像厂区车间里冲压机的节奏。
来人穿着挺括的藏蓝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一丝不苟,泛着和胸前工牌同样的冷硬光泽。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些的助理,手里抱着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真皮公文包。西装男面无表情,径直走到林野病床前,目光快速扫过他被纱布包裹的左臂,最后落在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怜悯,只有一丝评估设备损坏程度的审视。
“林野同志,恢复得还好吧?”声音是标准的职业化腔调,不高不低,不带起伏。
林野没吭声,目光依旧停在窗外某个不知名的点上,仿佛那里藏着比工伤协议更重要的事情。
西装男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应。他利落地打开助理递上的公文包,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啪”一声,拍在病床尾端那块原本用来放餐食的不锈钢餐板上。金属的脆响在寂静的病房里异常刺耳。
不锈钢的光滑表面清晰地映出林野左臂缠绕纱布的轮廓,还有一点隐约透出的、暗沉的血渍污迹。
“这是关于你这次工伤事故的最终解决方案,《工伤补偿及和解协议》。”西装男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公司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和对员工的深切关怀,已经最大限度地考虑了你的特殊情况。仔细看看,没问题就签个字,后续流程我们会替你办好。”
林野的目光终于挪了下来,落在餐板上那份雪白的文件上。协议抬头是“洛圣都铁路工务段”烫金的徽标,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没动手去翻,只是用还能微微活动的右手食指,有些费力地点了点文件。西装男身后的助理立刻上前一步,将协议摊开在林野面前,甚至还“贴心”地用手指按住页脚,确保他能看清。
林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慢地滑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条款。什么“对林野同志的遭遇深表同情”、“依据相关法律法规”、“充分考虑伤情后续影响”……全是空洞的套话。最终,他的视线牢牢钉在了条款4。3上。
这一条,字体加粗了不止一号,冰冷的宋体字像一排淬火的钢钉:
乙方(林野)在此明确声明,自愿放弃一切追究甲方(洛圣都铁路工务段)对本次事故及任何过往安全管理责任的权利,并承诺不再以任何形式(包括但不限于诉讼、仲裁、信访、媒体曝光等)追究甲方责任或散播有损甲方声誉的任何信息。
(特写:每一个字的间距都如同铺设钢轨般精确无误,透着不容逾越的铁律。)
放弃?放弃追究他们安全管理的责任?放弃追究那些被“磐石”牌狗屁防护服夺走的性命?放弃追究那个暴雨夜如同恶魔巨口的碾路机碎石堆?放弃追究周坤、王德发、孙国富……以及他们身后那张无形大网的所有罪责?
一股铁腥味猛地冲上喉头,林野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没让它喷出来。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裹着纱布的左臂深处,沉寂多日的灼痛感毫无预兆地猛烈复苏,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小蚂蚁,在焦黑的皮肉和断裂的骨茬缝隙中疯狂噬咬、爬行!疼痛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痒,像电流般瞬间传遍整条残臂,直达每一根还在痉挛的神经末梢。
“林野同志,不要激动嘛,这对你康复不利。”西装男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复读一份通知,“条款都符合规定。你看赔偿总额,42。7万,这在同类型工伤里已经是顶格处理了。签了它,这事儿就算翻篇了,钱很快就能到你账上,你也好安心养伤。”
说着,他从助理手里接过另一张单子,放在协议旁边。那是一张打印在普通A4纸上的赔偿金明细。西装男用指尖点着几个数字:
“总赔偿金是42。7万,没错吧?但你看看,”他的指尖滑到纸页边缘,那里用蓝色的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串算式:总赔款42。7万-企业代缴养老金7。3万-预付医保金2。1万=33。3万实付
算式写得飞快,数字却带着一种冷酷的精确。
“养老金公司替你‘好心’一次性补缴了,后面十几年你就不用自己操心了。还有之前给你垫付的医药费,都是从这42。7万里出,这个逻辑你总明白吧?最后真正能到你手上给你自由支配的,就是33。3万。喏,这是收据凭证。”助理适时地又递过来一张盖着红章的缴费确认单。
33。3万。
这条命,这条胳膊,这几个月地狱般的煎熬和未来无边的黑暗,最终的价格标签,清晰而具体地定格在这三个冰冷的数字上。
就在这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刺痒从断臂疤痕深处爆炸开来,尖锐得如同无数钢针从内里向外穿透!林野闷哼一声,左手(尽管它只剩下残肢)几乎是本能地抽动了一下。他猛地低头,用右手粗暴地撕扯起那厚重的纱布!
“哎!你干什么?!”西装男和助理都吓了一跳。
嘶啦——
浸透了消毒药水和组织液的纱布被扯开,露出下方狰狞扭曲的伤口。烧伤留下的疤痕像一片被强行冷却、龟裂的火山岩,呈现出焦黑与暗红交织的诡异色泽,边缘粘连着尚未完全愈合的新生肉芽。
而此刻,就在那焦黑的鳞状疤痕缝隙里,正缓慢地、黏稠地向外渗漏出一种液体。不是脓血,也不是正常的组织液。那是一种极其粘稠、如同铁锈般泛着暗红褐色的……黏液!
这黏液散发着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腥气,仿佛凝固的血液混杂了陈年机油的腐败味道。它顺着疤痕的沟壑蜿蜒流淌,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一滴,两滴……
(特写:铁锈色黏液接触纯棉床单的瞬间,像活物般迅速晕染开,形成的污迹边缘呈现出诡异的齿轮咬合状纹路!)
林野自己也怔住了。他低头看着那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散发着死亡和金属气息的分泌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这是什么?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盖过了伤口的刺痒。
西装男厌恶地皱紧眉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用手帕掩住了口鼻。助理更是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