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的阳光将国道染成一条灼热的金带,远处起伏的山峦剪影凝重。一辆深绿色、漆皮斑驳的解放牌卡车,像一头疲惫而倔强的老牛,吭哧吭哧地奔跑在这条连接城市与乡村的土石路上。车身每一次压过沟坎,都引发一阵剧烈的震动,车头驾驶室里三个并排而坐的身影,便随之在硬邦邦的座椅上不受控制地弹跳一下,如同被无形的手掂量着份量。
驾驶位上的孙涛,年轻的脸庞被汗水与灰尘黏糊糊地糊了一层,双手紧握着巨大且不怎么听使唤的方向盘,努力对抗着那顽劣不平的路面。在他右边副驾位上,坐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钱沐风。他身形微胖,神态松弛,背侧靠着椅背,避开伤口,眼睛半眯着,仿佛很享受这颠簸的节奏,一支大前门牌香烟夹在指间,随着车的节奏明灭闪烁,那副自在又略带些玩世不恭的模样,如同风浪里的水手。紧靠着钱沐风、身体被挤在车门边的,则是江奔宇。目光沉静,像一块被打磨过的青石,与孙涛的紧张和钱沐风的悠然形成了鲜明对比。窗外滚过的尘土被阳光晕染,在逼仄的车厢内弥漫起一片闷热呛鼻的气息。
车轱辘碾过一个深坑,三人几乎同时被向上抛起,钱沐风嘴里叼着的烟灰簌簌落下,烫了他一下,他这才完全睁开了眼,嘿嘿一笑,带着点看热闹的促狭,斜睨着左侧开车的孙涛:“涛子,怎么回事?开车就开车,别心里还想着姑娘嘛?”
孙涛身体猛地绷直,仿佛被戳中心事,脸刷地红到了耳根,连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都白了,他几乎是呻吟般地求饶道:“钱哥!你…你别笑我了!”那声音里的窘迫和青涩一览无余。
坐在最边上的江奔宇,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孙涛。他眼神清澈,带着家人般的关切:“到底有没有点希望?”话题的指向不言而喻。
孙涛的脖子微微缩了缩,那张年轻的脸纠结成了一团,在卡车的轰鸣声中,他的声音细若蚊蚋,扭扭捏捏地说:“她…她只答应给一个…表现的机会!”
“嘿!”钱沐风吐出一口浓烟,烟柱在晃动的车厢里弥散,“那不就得了呗?好小子,至少人家松口了,有了机会就有一切可能。这开头,已经够漂亮了!”他像是在评点一件稀松平常的买卖。
江奔宇没理会钱沐风的调侃,他只是认真看着孙涛,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支持:“这就行了呗!有个机会就比没机会强一万倍。好好干,涛子!”
钱沐风乐了,胳膊肘顶了顶旁边一脸正色的江奔宇,朝孙涛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瞅瞅他那熊样!我说涛子,男子汉大丈夫,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嘛。这姑娘不行,后面不还有大把的?那村里头、镇子上,那叫一个花枝招展。不行了跟哥说,钱哥带你出去开开眼界!什么城里的、外地的,那滋味儿都不一样!咱可不能为了一棵小树苗,就把整片大森林给放弃了,懂不?”他的话粗粝直白,带着一股阅尽江湖的世俗劲儿。
孙涛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烧,紧紧抿着嘴,喉头滚动了一下,却硬是一声没敢吭。钱哥那“见识”,他是知道的,又向往又觉害怕,此刻更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钱哥!”江奔宇无奈地出声道,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规劝,“别逗他了。涛子还小,别给带偏了。”
钱沐风猛地转向江奔宇,眼睛瞪得溜圆,一脸惊奇,香烟也忘了吸:“嘿!我的好兄弟江奔宇同志,你才比涛子小不少吧?瞅瞅你这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定力倒是不小啊?你这年纪,怎么修出这份‘定力’来的?”那语气里充满了探究和调侃。
“别!千万别!”江奔宇连忙摆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笑意,那笑容温润而笃定,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美好的东西,“我可不跟你扯这个。我有媳妇了,红本本都扯了,现在就差摆开席面、亲戚邻里见证了!等有空在宅基地上,把房子盖好,办个热热闹闹的仪式,我这名分呐,钉钉凿凿是板上钉钉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飘了一下,仿佛透过晃荡的车窗玻璃,望见了秦嫣凤那双温柔清亮的眸子,笑意不由自主更深了些。
钱沐风嘴张着,半天,用力拍了下大腿,震得驾驶台嗡嗡响:“嚯!敢情小宇你这是最优秀的啊,直接就跑在哥几个前头,当上准新郎官了?!动作够麻利的啊!第一个撞进围城里去的敢情是你小子!”惊讶中混杂着不可思议的感叹。
江奔宇耸耸肩,那份笃定像水一样自然地从他身上流淌出来:“嗨,这话说的。这真不是速度快,是缘分到了,它砸脑袋上,挡都挡不住。就这么着,来了。”那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经历过、笃信了的幸福感。
钱沐风摸着下巴,眼中闪动着极大的兴趣:“啧啧,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下次说啥也得找机会,得好好瞧瞧这位弟媳。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这通天的本事,把咱小宇这精明过人的小伙儿,迷得这么深、这么快就把心交出去了?”他琢磨着,仿佛在思考一件极其有趣且重要的课题。
车厢随着卡车驶上一段稍平的路面,颠簸稍轻。江奔宇顺势问起了正事,语气转向了务实:“钱哥,说正经的。你在城里路子多,有没有熟识的布料的供货渠道?”
钱沐风精神一振,做生意的话题总让他格外集中。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眼神变得锐利:“你想干啥?要多少?什么样的料子?”
江奔宇的语气沉稳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量?当然是越多越好!好料子、常用的粗布、花布……只要价格合适、来源靠谱,我都要。多多益善!”
这气势让钱沐风也惊讶了,他探着身子问:“要这么多?小宇,你这是想干啥大买卖?还是囤着发横财?”
江奔宇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飞逝的田野和村庄轮廓,黄昏的金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眼神里沉淀着远比同龄人复杂的思索和某种责任:“钱哥,是这样的。我想跟村里人合计过些日子了。你看这年头,光靠土里刨食,海里捞食的,大家伙儿的日子都紧巴。我琢磨着,想弄个小点的制衣厂子。起点不高,先从做些家常的衣衫、裤子、工作服开始。好歹能帮着村里有点手艺的妇女和年轻娃们,找个糊口的路子,让手里多少有点活泛钱儿。”他说这话时,语气不激昂,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分量,那是看到并打算改变身边人生存状态的责任感。
车厢里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卡车颠簸着驶过一个坑洼,发出巨大的哐当声。钱沐风脸上的玩闹神色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警惕。他掐灭了烟蒂,坐直身体,直视着江奔宇,声音压低了:“小宇!你这个想法……”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眼,“有风险!听哥一句劝,这事,千万别自个儿一个人傻乎乎地扛起来干!这性质……弄不好就捅了马蜂窝!眼下风声……”他没明说,但那“被举报”三个字仿佛悬在空气中,带着无形的寒意和时代特有的压力。
江奔宇心头也是一凛,他并非毫无考虑,但钱沐风这个混迹市场、更懂暗流涌动的人如此直白的警告,份量不同。“钱哥,你说具体点?有什么法子能……避开风头?”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求教的急切。
钱沐风身体再次前倾,目光炯炯有神,手指在空气中轻轻点着,像在描绘一张复杂的网:“干这种事,步子要稳,心要大,但做事必须得‘小’!你想办厂子,可以!绝不能一上来就树你自己的旗号。先从村里最基层开始!”
他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将人情世故的精明展露无遗:“找村长,先说服村长,再到村委大队书记,让他们点头。刚开始,就顶着‘村办缝纫组’或者‘互助合作社’的名头搞!机器可以是你买或者出钱,但名义上,必须是村长和村委大队在牵头办这个事!把村委会这个旗子立在前头,让他们也尝到点好处的甜头。等东西做得多了,摊子有点眉目了,你再想办法往上找——找公社!鼓动他们把这当成一个公社的集体项目来扶持!就说帮知青解决返城岗位、帮社员创收……理由好找的很!”
钱沐风的眼神闪烁着一种近乎智慧的狡黠,他继续道:“记住最要紧的一点:用利益这张网,把能勾连上的人,一层一层地绑牢!你想想,从村里缝纫组的妇女,到村委的干部,再到公社那头吃了好处的官儿……只要你倒了,厂子没了,跟着你干活赚钱的人,立刻都没了进项!那些沾了油水的当官的,面子上也过不去,还少了个来钱道儿!到时候,真要有哪个不怕事的红袖章或者眼红的想搞你,不用你自己出头,这些丢了饭碗、少了油水的人,第一个跳出来护着你!这才是硬道理——牵一发动全身,动了你就是砸一群人的饭碗!懂了吗?这才是护身符!”
钱沐风一番话,如同在闷热的驾驶室里灌进了一股冷冽而清醒的风。江奔宇心中剧震!这个思路,与他内心隐隐的想法不谋而合——利用现有体制寻找保护伞,但他绝没想到钱沐风剖析得如此入骨,如此周详,如此一针见血!自己只想了一步两步,钱哥却是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利用时代缝隙自保的生存体系。他感到一阵后怕混着庆幸,更清晰地意识到自身仍被时代思维所囿,尚未真正适应这个时代的严峻现实和潜藏规则。
“明白了,钱哥!”江奔宇重重地点头,眼神里原有的些许迷雾散去,变得更加锐利和明亮,“多谢点拨!”
随后,三人不再闲扯,而是就着卡车引擎的轰鸣声,低低地讨论起具体的细节:如何游说村委,可能的布料来源,启动需要的资金,哪些村里人可靠……车厢内气氛变得凝重而务实。
窗外的田野在阳光渐渐斜照,天色从金黄转为暗蓝。直到前方,在稀疏景物中逐渐浮现出熟悉的青瓦白墙和曲折老街的轮廓——三乡镇,他们此行奔波的目的地。
卡车驶入镇口,孙涛降低了车速,偏头问道:“江哥,还在老地方——码头旁的那个茶摊下车?”
“对!停茶摊门口就行。”江奔宇应道,“我安排钱哥就在茶摊后面住下。清净,方便。那地方是我的。”
孙涛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拐进一条稍窄的街道,随口说道:“嘿,茶摊后面带院子的那三栋老宅子……江哥,原来镇上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大傻子’就是你啊?镇上都在传,有人花了‘天价’两千四百块,把那荒了好几年、没人要的三栋破房子连窝端了!大家都说……”
“都说我是个冤大头?钱多烧得慌,花冤枉钱买破烂?”江奔宇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波澜,直接打断了孙涛的话,甚至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孙涛正说到半截,猛地被点破,顿时哑口,脸憋得通红,尴尬得恨不得把脑袋埋在方向盘里,一句话也接不上来。这副窘态,却引得旁边的钱沐风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极其响亮、极其快意的爽朗大笑,在狭窄的车厢内激荡:“哈哈哈!两千四……好!买得值!江老弟,你这魄力,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
大笑声中,卡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处临码头河边的简陋茶棚旁。说是茶棚,其实就是三间旧瓦房的前院搭出一个敞开的竹凉棚,门口挂着一个发白的布幡,上书一个歪歪扭扭的“茶”字。昏黄的阳光从棚子里透出来,在青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