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奔宇推开车门,尘土的味道夹杂着傍晚的风凉意扑面而来。钱沐风也大笑着下车,新奇地打量着这个三乡镇街头常见的小茶摊。棚子下光线稍好,只有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默默擦拭着桌子。江奔宇朝那人打了个手势,喊了声:“老阿伯!”
那被称作“阿伯”的老者抬起头,头发花白,面容清癯,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他看到江奔宇,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无声地点点头,熟练地一手拎起一个滚烫的粗陶茶壶,一手托着两个粗碗,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平稳地走了过来,默默将茶壶和两个碗放在两人落座河边的那张坑洼破旧的木桌上。动作麻利,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江奔宇朝着老者微微欠身致意:“多谢阿伯。”
老者再次无言地点点头,目光在钱沐风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便转身,如同一片枯叶般无声地退回了灯光幽暗的棚子深处,隐没在炉灶的阴影里。
钱沐风看着这一幕,脸上充满了探究和疑惑,显然对老者的缄默和特殊的沟通方式感到不解。
江奔宇熟练地拿起粗陶茶壶,倒出两碗热气腾腾、色泽浓重的粗茶,茶烟袅袅。看到钱沐风的神色,他低声解释道:“阿伯耳朵灵得很,能听懂。只是早年遭了难,嗓子坏了,说不了话了。是手底下兄弟他家一个远房亲戚,孤老伶仃,没地儿去。我就让他在这里看看茶摊,有个落脚的地方,也能挣点自己的嚼谷,省得闲着难受。”
钱沐风这才恍然,看着那老人消失的方向,缓缓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和尊重。他端起粗瓷碗,吹了吹滚烫的茶汤,那股浓郁的、带着草木灰和焦糊气味的土茶香弥漫开来。
两个人喝着茶,茶汤微苦却回甘。钱沐风聊着这一路的见闻,江奔宇则更详细地请教着一些办厂的细节,尤其是如何一步步说服村委、如何与现有的集体单位巧妙挂钩。约摸半个钟头后,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青石板轻微的叩击声传来。
两个精壮的身影出现在阳光斜照下茶棚的边缘。走在前头的是江奔宇的心腹覃龙,;后面跟着的,则是绰号“鬼子六”的青年,身形瘦削灵活,一双眼睛滴溜圆,透着股机灵劲儿。两人看到坐着的江奔宇,立刻快步上前,躬身招呼,语气恭敬中带着急切:
“老大!”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
覃龙粗声粗气地问:“老大,不是说还得到晚上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江奔宇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粗陶壶,又摸过两个空碗,哗啦啦倒满浓茶:“坐下喝口茶,我刚到一会儿。说说,安排你们办的事,怎么样了?”语气沉稳。
覃龙和鬼子六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江奔宇旁边、姿态悠闲正吸溜着茶水的钱沐风,眼神中透出询问和迟疑。
江奔宇摆摆手,语气坦然而信任:“不用拘着,钱哥是我信得过的人。再说,人家在外面走南闯北,见过的场面,办过的事,比咱们这点小盘算,可要大得多了去了。”他的眼神是明确的信任票。
听闻此言,覃龙脸上那点顾虑瞬间散去,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嘿嘿一笑,拍了拍旁边鬼子六的肩膀,然后便一屁股坐下,端起桌上的海碗,咕咚咕咚喝起茶来,意思是让鬼子六说详情,自己负责喝。
鬼子六被覃龙推出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赶路带来的微喘,他的目光变得专注,压低声音,语速平稳清晰地汇报道:“老大,你上午交代摸那个苏国富的底,我和龙哥这边查得差不多了!”
他眼神闪动,透着一股精干:“他亲哥,就是你们红旗公社的书记苏建云!苏国富这人,仗着他哥的关系,在运输站里头一直手脚不干净是出名的。这几年,他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干一件事——倒卖名额!”
鬼子六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先是前段时间,他放出风去,说能弄到运输站一个‘正式司机’的顶替名额,那可是一等一的好饭碗!好几个人托关系、砸钱找他,少的三百,多的听说到五百!钱都实实在在地塞到他手里了。结果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运输站那头根本没进人,那几个给了钱的天天去堵他,他仗着关系硬,也一直拖着不还,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最近,”鬼子六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锐利,“他又开始搞了。这次目标换成‘跟车员’。还是老路子,暗地里放风说有门路塞人进去当学徒工,收了钱,结果名额还是没影儿!那些被骗的,大多是家里有点门路但又不够硬的,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大张旗鼓地闹。这人,就是个蛀虫!”
“难怪!难怪!”江奔宇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总是显得波澜不惊的眼睛深处,骤然掠过一道冰冷的寒芒,如同深潭倒映出刀锋上的反光。他心中一片雪亮:“难怪在站里,这家伙对我像有刻骨仇恨。他哥苏建云是公社书记,这买卖……运输站的高层里头,必定有人搭着他这条线,甚至是合伙分账!没有上头的默许甚至参与,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搞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把戏?这层保护伞,才是关键!”
他沉默片刻,茶碗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目光锁定了正等着指示的鬼子六。
“六子。”江奔宇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鬼子六立刻挺直了背:“老大,你说!我听着呢!”
江奔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从现在开始,给我盯紧他苏国富接下来一段时间,每一次出车的路线、拉的什么货、车皮数量、跟他搭档的押车员或者学徒是谁……所有信息,哪怕只是风言风语,也一点不漏地给我记下来。”他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那些货,数量,重量,交接……懂吗?”
鬼子六眼中精光一闪,用力点头:“明白了!老大!你是要摸清楚他倒腾的东西?看看有没有夹带私货或者……报虚数?我这就去安排人手,轮班盯着!保证把这条毒蛇的七寸给按住了!”
江奔宇看着鬼子六瞬间领悟了意图,这份机灵劲儿让他很满意:“去吧!尽快安排好。记住,稳字当头,别打草惊蛇。宁可跟丢了,也别暴露了。”
“是!”鬼子六应了一声,站起身就准备走。
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江奔宇又开口叫住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关切的暖意:“等等,六子。”
鬼子六停步回头。
“家里……没什么要紧的难处吧?”江奔宇问道。
这句话让鬼子六脸上瞬间涌上了感激之情,他回头看着江奔宇,声音真挚:“谢谢老大还记挂着!没事!家里都好!现在跟着老大混,每个月雷打不动能拿到这三十多块的工钱,只要肯干,还有额外奖励!比从前在鬼市里摸爬滚打、提心吊胆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以前那日子,担惊受怕,整天防备着有人黑吃黑,还怕惹上事,指不定哪天就被抓进去蹲几天。现在多好,光明正大地做事,凭本事挣钱,见到红袖子也不怕他们查,没有证据他们也抓不了,我手下那帮兄弟,现在个个干劲足,多的一个月能拿近四十块!连我也自愧不如!大家伙儿都说,这才叫真正过日子!”他的语气充满了庆幸和忠诚,那是一种脱离了朝不保夕的惶恐,走向稳定和尊严后的由衷感激。
江奔宇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行,那就好。去吧,把事办好。”
鬼子六再次用力点头,一转身,身影便迅速融入了街道上渐深的暮色之中,脚步虽快却透着自信的节奏。
茶摊里,只剩下粗陶碗里升腾的茶烟,钱沐风若有所思的吹气声,覃龙豪迈的饮茶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在茶摊灶台串出来昏黄的火苗与巨大的暮色交织的画卷中,这一隅小小的街边茶摊,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决策中心。平静之下,新的暗流已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