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的初雪,在黎明前悄然停歇,只留下薄薄一层银白,覆盖了王府的琉璃瓦和青石板路,映着熹微的晨光,透着一股清冷的肃杀。昨夜演武场激荡的劲风与宴席喧嚣的余温,仿佛都被这层白雪无声地掩埋、冻结。
晋王府,暖阁。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李存勖斜倚在铺着虎皮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眼神却锐利如鹰,穿透袅袅升起的香炉青烟,落在跪在阶下的黑影身上。
“说。”李存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阶下跪着的,正是他麾下“夜枭卫”的统领之一,专司刺探监听,名唤“影一”。此人其貌不扬,气息微弱,最擅隐匿形迹,如同真正的影子。
“禀殿下,”影一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带丝毫感情,“顾远宴散后,并未回殿下安排的‘落雨轩’,而是径直去了穆老将军的‘松涛院’。”
李存勖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瞬间锐利了几分:“哦?他去寻穆老头作甚?何时进去的?何时出来的?说了什么?”
“顾远亥时初刻进入松涛院,直至寅时末刻方出。属下等不敢过于靠近,穆老将军功力通玄,顾远虽状态有亏,但其感知仍在,过于接近必被发现。”影一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属下等伏于院墙外十丈,借‘地听’之术与观气之法,只能捕捉片段言语与气息流转。”
“讲重点!”李存勖有些不耐烦。
“是。顾远入院时,气息略显虚浮紊乱,步履稍沉。与穆老将军交谈之初,穆老将军似有斥责之意,声音虽刻意压低,但怒意清晰可辨,反复提及‘虚浮’、‘滞涩’、‘荒废’、‘精元’等词。顾远姿态极低,言语间充满‘惶恐’、‘惭愧’、‘求教’之意。”影一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感知到的细节,“随后,两人交谈渐深,气息趋于平稳。穆老将军时而激昂似在讲解,时而沉凝似在演示。顾远气息偶有波动,应是有所领悟或尝试。后半段,两人交谈声更低,似在探讨某种精深道理,涉及‘阴阳’、‘刚柔’、‘调和’、‘运转’等词,气氛转为专注甚至……热烈。属下等能感知到两人内力时有微妙的交互与共鸣,显然是在切磋武学心得。”
李存勖眉头紧锁:“一个晚上?就为了这个?”
“是。顾远离开时,穆老将军送至院门,声音清晰了几分,属下等听得分明。”影一模仿着穆那拉登那浑厚而痛惜的语气,“‘顾帅!切记老夫之言!克己!复礼!养气!凝神!远离纷扰,重铸根基!女色如刀,温柔乡亦是英雄冢!莫要再沉沦了!否则,悔之晚矣!’”
“哼!”李存勖猛地将玉佩拍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脆响,脸色瞬间阴沉如水,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克己?复礼?远离女色?重铸根基?!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匹夫!”
他胸中一股邪火蹭地窜起。顾远“沉迷女色”、“武功荒废”,这正是他李存勖最乐见其成的局面!一个被酒色掏空、实力大损的顾远,才是好掌控、不足为惧的顾远!他费尽心机,又是送美女,又是纵容其“荒唐”,甚至不惜牺牲范文这条忠犬来平息事端,为的就是让顾远在温柔乡里彻底沉沦下去!眼看计划初见成效,昨夜比武顾远吐血败退,实力回塘坐实,他心中那块石头刚放下,正暗自得意……
可这个穆那拉登!这个父王留下的老顽固!武痴!竟然在关键时刻跳出来,横插一脚!不仅严厉斥责顾远,还苦口婆心地点拨他恢复之道!更要命的是,看影一的描述,顾远这厮居然听进去了!还虚心求教了一个通宵!两人相谈甚欢,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坏我大事!坏我大事啊!”李存勖心中怒吼,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穆那拉登最后那句“女色如刀,温柔乡亦是英雄冢”,简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他送的美女,成了穆老匹夫口中腐蚀英雄的毒药!这让他情何以堪?
一股冰冷的杀意在李存勖眼底一闪而逝。范文可以像蝼蚁一样捏死,但穆那拉登……不行。他是晋王府第一高手,是父王李克用留下的元老重臣,在军中威望极高,更是他李存勖震慑四方强敌的重要依仗!动他?代价太大,风险太高,时机更不成熟!
“父帅留下的人……哼,倚老卖老!”李存勖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刻骨的忌惮和不满深深埋藏。他挥挥手,让影一退下,“继续盯着顾远,十二个时辰,不可懈怠!他与任何人接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哪怕放个屁,都要给本王查清楚!”
“遵命!”影一的身影如同融化在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李存勖独自坐在暖阁中,炭火的暖意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需要验证,需要听听心腹们的看法。
辰时,晋王府议事偏殿。
李存勖召来了他最信任的几位核心:心腹大将周德威、义兄兼左膀右臂李嗣源、负责部分军务和情报的唐榕依拉泽,以及刚刚禀报完的影卫统领(换了一人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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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将影卫探听到的关于顾远昨夜去向及与穆那拉登交谈的大致内容,但他刻意隐去了穆老斥责女色那段,复述了一遍,然后目光扫过众人:“诸位,顾远此子,深夜不归,却与穆老将军彻夜论武,诸位以为……其意为何?是否……别有用心?”
周德威第一个跳了出来,他昨夜得了顾远那对价值连城的波斯猫眼石,又深知自己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都系于顾远这条“金大腿”是否安稳,此刻自然要卖力吹捧、打消晋王疑虑。
“殿下!这有何稀奇?”周德威嗓门洪亮,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豪气,“顾老弟是什么人?那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啊!二十三岁就能和穆老将军这等成名几十年的顶尖高手打得难分难解!虽然……咳咳,最近是有点……那个啥,小小放纵,伤了点根基。但习武之人,尤其是他这种天赋异禀又年纪轻轻的,对武道的痴迷,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就跟末将我爱喝两口,殿下您爱听曲儿一样,是个人都有点癖好嘛!”
他唾沫横飞,努力为顾远的“武痴”行为找合理性:“他昨天在穆老手下吃了亏,吐了口血,心里能不着急?能不憋屈?换做是我,我也得立马去找穆老请教啊!这说明啥?说明顾老弟有上进心!知道错了想改!这是好事啊殿下!总比他破罐子破摔,真的一头扎进女人堆里彻底废了强吧?再说了,穆老将军那是什么人?出了名的武痴!眼里除了武道就没别的!顾老弟去找他请教武功,那不是正对路吗?两人聊得投机,那是英雄惜英雄!殿下您想想,潞州之战后,穆老不就一直对顾老弟赞不绝口,视为忘年交吗?这正说明顾老弟心思纯粹,一门心思都在武道上,没那些弯弯绕绕!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李嗣源坐在周德威对面,神色沉稳。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眼神深邃,是李存勖最为倚重的义兄和统帅之才。数月前,他奉李存勖之命,以祝贺顾远“纳妾”苏婉娘为名,前往石洲试探。在那场充斥着虚伪与试探的盛大婚礼上,李嗣源与顾远有过一番深入交谈。顾远展现出的眼界、格局以及对天下大势的精准把握,令李嗣源暗自心惊,同时也生出几分英雄相惜之感。更重要的是,顾远在交谈中,似乎“无意”间流露出对李嗣源治军才能的推崇和对李存勖某些“操切”之举的隐忧,话语间分寸拿捏极好,既让李嗣源感到被重视,又不至于显得挑拨离间。那次交谈,让李嗣源对这位年轻的契丹王爷产生了颇为复杂的好感,甚至隐隐觉得,此人若能真心归附,对晋王霸业大有裨益。
此刻,听到李存勖的疑虑,李嗣源缓缓开口,声音平和中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德威兄所言,不无道理。顾远此人,确是天纵奇才。二十三岁便臻至一流高手之境,纵观天下,能有几人?这等成就,绝非仅靠天赋,必然伴随着对武道的极致痴迷与苦修。昨夜败于穆老之手,对其这等心高气傲的年轻俊杰而言,打击非小。急切之下,去向当世顶尖高手求教,寻求恢复甚至突破之道,实乃人之常情,亦是武者本性。”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李存勖,“至于别有用心……嗣源以为,可能性不大。其一,穆老将军性情耿直,一心向武,不涉权谋,顾远若欲行不轨,寻他商议,无异于缘木求鱼。其二,顾远若真有不轨之心,此刻更应韬光养晦,继续维持其‘沉溺酒色’之态麻痹我等,而非急切地展露其‘知耻后勇’、‘追求武道’的一面,这与其伪装的目的背道而驰。其三……”
李嗣源微微加重了语气:“殿下,顾远割据石洲,看似游离,实则其根基仍在殿下威名庇佑之下。契丹阿保机目前我们都知道,被在王庭摁的死死的,他当初压制他兄长痕德堇成汗,他现在的弟弟们也学他,他对顾远鞭长莫及;朱温虎视眈眈,更是视其为眼中钉。他若真有不轨,首要便是稳固自身,积蓄力量,而非在此时刻,于殿下眼皮底下,行此极易引人猜忌之举。此举,更像是一个年轻高手受挫后的本能反应,而非深谋远虑的阴谋。”
唐榕依拉泽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锐利如隼,他负责军务情报,心思更为缜密多疑。他沉吟道:“嗣源将军分析在理。顾远昨夜之举,从常理推断,确像是因武学受挫而急于求教。穆老将军的武痴之名,人所共知,两人论武通宵,虽显突兀,却也符合其性情。不过……”他话锋一转,“殿下之虑亦非空穴来风。顾远此子,心思深沉,手段莫测。石洲之事,范文虽死,但其指控未必全属空穴来风。他此番展现‘武痴’一面,是否也是一种更高明的伪装?意在转移我等对其石洲暗桩的注意力?或是借穆老将军之口,为其‘恢复武功’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以便日后行事?”
他看向影卫统领:“可探知他们具体谈论的武学内容?尤其是涉及势力、军务或石洲的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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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卫统领躬身:“回唐榕大人,未曾探得。穆老将军院内似有特殊布置,加之两人内力精深,刻意压低声音探讨武学精微时,如同蚊蚋,地听之术亦难捕捉清晰字句。只知其所论皆围绕内力、真气、阴阳、刚柔、运转法门等纯武学范畴,未闻涉及军政要务或石洲之事。”
唐榕依拉泽点点头:“如此看来,暂时确无实证指向其有异心。然,监视不可松懈。顾远此行目的虽看似单纯,但其人本身,便是最大的变数。”
李存勖听着心腹们的议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周德威的力挺带着明显的私心,但话语粗理不糙;李嗣源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尤其是那句“与其伪装目的背道而驰”,让他心中的疑云消散了大半;唐榕依拉泽的谨慎提醒也符合他一贯的多疑性格。综合来看,顾远深夜找穆老论武,更大的可能,确实只是一个骄傲的年轻高手受挫后的本能反应和武痴属性的爆发。
“罢了。”李存勖最终摆摆手,做出了决断,“嗣源兄所言甚是。顾远此举,情理之中。不过,唐榕将军提醒得对,此子心思难测,不可不防。监视照旧,若无确凿异动,不必过分惊扰。让他以为,本王信了他这番‘知耻后勇’的做派也好。”
他刻意忽略了穆那拉登对顾远的劝诫,尤其是那句刺耳的“远离女色”。心中对那个不识时务、坏他好事的老顽固的厌恶,却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缠绕。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定下计较:穆那拉登……父王留下的老臣,威望太高,动不得。但,是时候逐渐将其边缘化了。重要的军务决策、核心的机密谋划,要慢慢将其排除在外。一个只知练武、不通权变、甚至还可能“胳膊肘往外拐”的老匹夫,留着镇场子可以,真正的权力核心,不能再让他染指!这份不满与排挤之心,被他深深埋藏,只待日后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