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月十五,姑娘都会来铺子里。有时带块南海的珊瑚,有时提罐西域的香料,说都是给衣裳添彩的。陈奇胜这才知道,她要的衣裳不是给自个儿穿的,是要给整座蜃楼城的。原来那蜃楼并非虚幻,而是座悬在海上的城,城墙是晨雾织的,屋瓦是晚霞烧的,连街边的柳树,都是蜃气凝了百年的枝桠。
&0t;城里的百姓,个个都像我这样。&0t;姑娘倚着门框,看陈奇胜飞针走线,&0t;能变作鸟雀,能化作游鱼,能变作人间百态。可再怎么变,终究是团气,摸不着暖,碰不到疼。&0t;
她指了指案头刚做好的裙衫,裙角绣着并蒂莲:&0t;前日给城主夫人做的,她穿上后,竟能摸着莲花的纹路了。&0t;
陈奇胜这才注意到,姑娘的手腕上多了道淡青的印子,像被绳子勒的:&0t;可是穿衣裳勒的?&0t;
姑娘摇头:&0t;是凝成实体时,形体太弱,撑不住衣裳的分量。&0t;她低头抚过裙衫,&0t;可哪怕就撑半日,我也知足了。至少能摸摸自己的脸。&0t;
这样过了三年。某夜雾特别浓,陈奇胜正打算关铺门,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开门一看,是那姑娘,脸色比往日更淡,间的浪花蔫头耷脑的:&0t;陈师傅,快跟我走!蜃楼要塌了!&0t;
陈奇胜跟着她跑到海边,就见海面上腾起团黑雾,原本若隐若现的蜃楼城,此刻竟清晰可见——红墙黛瓦,雕梁画栋,连街边的酒旗都在风里招展。可仔细看,那城墙上的砖是雾凝的,瓦当上的苔是雾结的,连酒旗上的&0t;醉仙楼&0t;三个字,都是雾气在半空画的。
&0t;我那件新制的衣裳,是用百年的蜃珠和十匹朝霞织的。&0t;姑娘的声音颤,&0t;本想让全城百姓都能凝成实体,谁知道&0t;她指向天空,就见月亮被乌云遮住,蜃楼城的轮廓开始模糊,&0t;没了月光引着,蜃气要散了!&0t;
陈奇胜这才想起,今日正是十五,月亮该最圆的时候。他慌忙摸向怀中——那里还揣着半块没用完的朝霞布,是前日准备给姑娘做春衫的。
&0t;拿来!&0t;姑娘一把抢过布,转身冲进蜃楼。陈奇胜跟着追进去,就见她站在城中心的琉璃阁上,把朝霞布往空中一抛。布帛遇风展开,霞光瞬间染透整座城,城墙变实了,瓦当变硬了,连酒旗都成了真的粗布。
&0t;快穿衣裳!&0t;姑娘转身,手里捧着件金线绣就的霞帔,&0t;这是我用三年光阴织的,能撑七日形体!&0t;
陈奇胜接过霞帔,就觉掌心烫,像是捧着团活火。他刚要动手,就听&0t;咔嚓&0t;一声脆响——琉璃阁的柱子裂开了。姑娘的身体开始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0t;快!我撑不住了!&0t;
陈奇胜咬着牙,把霞帔往姑娘身上一披。霞光裹着她,她的轮廓渐渐清晰,眉眼有了,唇色有了,连间的浪花都变得鲜妍。可就在这时,整座蜃楼城出轰鸣,城墙开始崩塌,瓦当纷纷坠落,酒旗化作白雾。
&0t;得形者失自由&0t;姑娘的声音越来越轻,&0t;原来凝成实体,要把魂儿都搭进去&0t;
陈奇胜想去拉她,却触到一手雾气。等他再抬头,蜃楼城已消失不见,只剩海面上漂浮着件霞帔,金线已经褪了色,像片被揉皱的晚霞。
后来望海镇的人都说,那夜见过海上有座城,红墙金瓦,飘着酒香。也有人说,看见个穿霞帔的姑娘,站在礁石上哭,哭着哭着就散了。只有陈奇胜知道,那姑娘最后说的话,混着海风钻进了他耳朵里:&0t;往后莫再织凝形的衣裳了自由比个实在模样,金贵多啦。&0t;
如今陈奇胜的裁缝铺还在海边,门脸儿还是那么小。他依旧用棱镜取朝霞,给娃娃裁虎头鞋,给渔婆补渔网。只是再没人见过雾里响起的叩门声,也没人见过能把霞光织进布帛的手艺。
偶尔有外乡的客商来,会跟他打听:&0t;听说您给蜃楼城主做过衣裳?&0t;
陈奇胜就笑,摸出块褪了色的霞布:&0t;哪有什么城主,不过是团雾气,想穿件像样的衣裳罢了。&0t;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腥的潮气。陈奇胜望着远处的海平线,忽然想起那姑娘说的&0t;自由&0t;。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布满老茧,却能裁出人间百态——原来最实在的形,从来不在布料里,而在每一针每一线的烟火气里。